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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尔文不会发生太多的新鲜事,但它紧挨着繁华的首都,任何消息都躲不过人们的耳朵。无论是列车的延误,还是昨晚的霜冻,住在街头巷尾的居民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话题,一面品尝凉掉的剩菜,一面和邻居高谈阔论。他们尚不能信任新推出的科学产物,电车驶过街道的粗糙声音让小孩吓得睡不着觉,大人担心它会突然脱轨,然后一头撞上隔壁的百货大楼。电灯是最神奇的产物之一了,多亏了它的诞生,点灯人也不复存在。但光明不会平等地照在每一片土地上,在那些被上等人视为垃圾堆的贫民窟,在那些黑暗得看不清方向的街区,罪恶依然是常见且普遍的。年轻的姑娘故意把长裙撕开一道口子,白花花的胸脯肆无忌惮地对着冰冷的地面。她们化了浓妆,干燥的白粉卡在褶皱里,一笑就会扑簌簌地漏灰,仿佛廉价的石灰墙。据说,警官追查的连环杀手就藏在这附近。也有人说,根本没有什么连环杀手,更没有尸体。为了迎接市长的考察,所有的警务人员都打起了八十分的精神和力气,把脚下的牛皮靴踩得哐哐作响。在大路上讨生活的家伙再次被赶进了角落里,小偷和强盗会面临一段青黄不接的日子。人们开始装出文明的样子,讨论在贝尔文发生的新鲜事:尽管这里并没有太多的新鲜事。
故事发生在贝尔文的一条街道上。它的名字是钟花街,你可以在附近的街区看到无数条类似的布局。偷工减料的居民楼和商业楼乱糟糟地拼在一起,屋顶的油漆因为经年的风吹雨打而暗淡失色。由于市政府的绝妙规划,几盏路灯并排在狭窄的道路上,可以痛击任意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酒鬼。一栋二层小屋被夹在街道的中部,犹如饼干里的夹心。一块木牌被挂在门廊前,上面用漂亮的花体写了几个字:钟花街22号。字是老先生亲自刻上去的,他是一位和蔼善良的房东,与自己的结发妻子一同生活。他经常写信,不是为了与朋友交流,而是为了确认还有多少人没有去天堂。他们的租客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彬彬有礼的、英俊温和的年轻人。这样的青年应该在首都的大学讲台上侃侃而谈,或是与未来能够成为政客、商人、律师和主教的朋友讨论时事,他应该坐在采光优越的图书室里,普通人绝对看不懂的专业书籍,什么电学啦,物理啦,法条啦,文学名着啦,让人头晕眼花。可是,这位叫希恩?德雷克?卡斯特纳的男人租下了钟花街22号的二楼房间。他开了一家小小的侦探事务所,等待任何需要帮助的人找上门来。他很聪明,也懂得礼仪,会在晚饭后留下几张崭新的钞票。他没有任何不良习惯,甚至不会像同龄人那样去酒馆小酌一杯。他只喝果汁,苹果汁,橙汁,以及奇异果汁。按照常理,侦探爱喝的应该是咖啡,而在大洋彼岸的侦探已经品尝到了威士忌和白兰地的美妙香味。但这位卡斯特纳先生固执地坚守着他的原则,他的橱柜里堆着浓缩果汁和茶包。如果有客人上门,他便会用绿茶招待他们。
希恩?德雷克?卡斯特纳的顾客遍布五湖四海,从警探到哭哭啼啼的女仆小姐,他们都会敲响钟花街22号的大门,寻求他的建议。希恩是个好样的年轻人,他对工作简直是一丝不苟,如果有人报告了一起凶案,他准会协助警方探案,研究血迹的来源,还有凶器的去处。他不会好大喜功,不会含沙射影地讽刺警察局的低效率。他办事向来沉稳高效,没有人比他更想结案了:毕竟他找到了一家新的餐厅,正等着去尝一下推出的经典套餐。到了周末,他会待在事务所里,整理资料,卷宗,他的黑色硬壳手账本是唯一的助理,它承载了太多的信息和思路。希恩没有朋友,他是个习惯于独来独往的人。偶尔,警探会来拜访他,顺便带着崭新出炉的案件报告。他只会占据赤铜狐他最常去的餐厅的单人卡座,慢悠悠地菜单,选择下午茶的搭配。然而,这个故事是关于“他们”的。希恩肯定无法成为“们”,只能成为“他”。另一个人的价值便如此生动地体现出来了。她的名字是凯瑟琳?布莱克伍德,同样住在钟花街22号,是个找不到工作,又被亲戚当作包袱甩来甩去的女学生。希恩受人委托照顾她,与她合租,并聘请她为助理,替她代付一部分租金。凯瑟琳小姐没有太多行李,她有一顶绣着白色蕾丝的遮阳帽、一个适中的手提箱和一只伏在她肩上的三花猫。哈里斯夫妇热情地接待了她,并愿意再加一副餐具。她的猫叫凯蒂,是个讨喜的小姑娘。当希恩坐在扶手椅上报纸时,她会主动地蹭过去,用头轻顶他的掌心。凯瑟琳保持着规律的作息,九点不到就去洗漱休息了。希恩也会熬夜,但频率不高,除非有特别严重的案子,否则他不会做这种损耗元气的事。
凯瑟琳?布莱克伍德是“他们”中的另一个主要角色。她漂亮、温柔、优雅,长发如瀑,每一根发丝都是得体的象征。她的声音甜蜜优美,在念单词时会刻意压低嗓音,把它拧成一股纤细柔软的丝线。她喜欢笑,也喜欢朝陌生人打招呼。用过早餐后,她会双手合十,郑重其事地感谢哈里斯夫妇,感谢他们带来的水煮蛋、吐司和柑橘酱。她虽然是家道中落的大小姐,但从不提及自己的过去。那些辉煌的酒会,那些声色犬马的富家公子,还有那些与她同进同出的女校同学,都被她在某个清晨悄悄地埋葬了。现在的她是希恩的助理,替他整理寄来的档案,记录客人的口信,为焦急不安的委托者倒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她做得很好,做得太好了,她的小拇指微微弯曲,左手压住茶壶的上方,将茶水注入被洗得干干净净的瓷杯中。委托者低声对她道谢,她微微一笑,倒退着快速离开了客厅。希恩不需要她参与到案件中,他更希望她尽快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请她担任助理只是想解决她的燃眉之急,他不是那种离了助理就会发脾气的侦探。
他们的对话在钟花街22号的侦探事务所展开,凯瑟琳的猫轻巧地越过窗棂,蹲在阳台上观赏街道的风景。它平静、刻板、一成不变,人群的喊声被更大的躁动淹没,光着脚的小孩在铺满青色石板的道路上留下一串残缺的脚印。希恩挂起被雨水打湿的深绿色风衣,开始处理白天未做完的事务。他会和凯瑟琳交谈,即使他们的聊天仅会围绕着几个再常见不过的话题。他们讨论天气,讨论凯蒂,讨论哈里斯夫妇准备的饭菜。这些话题便是贝尔文的具象化,它们并没有太多的新鲜事。
当然,如果故事始终沿着既定的道路运作,读者绝对会心怀不满。若要把时间浪费在看一男一女分析第二天的气候上,不如去吃一顿美味的晚餐。所以,凯瑟琳和希恩注定不是什么普通人。当夜幕平等地降临在每家每户的房梁上时,凯瑟琳会推开卧室的玻璃窗,几块用来遮挡缝隙的灰布毛巾扑簌簌地掉在地上。她踢掉高跟鞋,踢掉在脚边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的长裙,踢掉她在白昼苦苦维持的微笑,纵身跳至对面的屋顶。她的导师支起过于庞大的上半身,黑色的鬃毛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他们顺利地隐入黑暗,化为猎犬的影子穿梭于光怪陆离的色彩中。误入城区的乌鸦拖着嗓子劈开人类刻意而为的静谧。凯瑟琳撕扯着亡灵的肢体,将它们一个不留地带回冥府。而希恩在母亲的手稿。他用指尖擦过那几个陌生的名字,试图找出字母之间的联系。凯瑟琳迎着风掠过钟花街22号的窗户,她在片刻的喘息内瞧见了希恩的白发,可她绝不会和他打招呼,也不会朝他丢小石子。她对导师说,那就是自己需要保护的人类。导师的兽瞳反射着灼灼的光芒,它的身躯擦过居民楼,无声无息地避开熟睡的妇女和她们怀中的孩童。导师没有对她的行为做出评判,因为凯瑟琳总能找到正确的做法。它非常清楚,太阳的升起宣告着月亮的退位。它会暂时地离开人间,凯瑟琳会在第一缕晨曦抵达天花板之前回到卧室,穿上她的束腰和长裙,将头发整理得一丝不苟。她会换一双全新的高跟鞋。白色的,镶嵌着人造的珍珠。她会小心翼翼地下楼用餐,与哈里斯夫妇互道早安,开启新一天的寒暄。希恩端起茶杯,他们聊天气,聊飞奔到下一个街区的报童。这般的清晨与贝尔文其他地区的清晨没有任何不同,它就像一滴汇入河流的水珠,无法留下任何值得纪念的痕迹。于是人们会遗憾地感叹着:贝尔文的确没有什么可以当作谈资的新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