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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医院挂水憋尿 (1 / 2)_

        他可能是个好病人,可我显然不配当合格的陪护,我点着脑袋,目光一瞪一瞪地扫视面前白格子地板上那些叫人应接不暇的鞋子。运动鞋旁边跟着双医院专卖的黑色拖鞋,拖拖拉拉提不上鞋跟的啪嗒声叫人心烦,我记得。然后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我的颈椎终于支撑不住下巴小鸡啄米的频率,而脑海猛然一空的时候,我忙循着记忆去寻找子卿的方向,这时候眼皮都没完全睁开。

        哪怕看东西都模糊得令人不安,但我也立刻感到白日做梦般的惭愧。昼寝可不是好主意,小时候我从漫长的午觉中醒来,看到天花板顶圆颈瓶形状的白灯泡里,总隐隐绰绰映着母亲与父亲相互尖叫怒吼时张大的嘴巴。恨不得足足能吞掉一个灯泡儿的嘴唇里喷出唾沫横飞,与这种记忆相伴而来的既非惊慌,也并不是恐惧,我只是为目睹他们绝不会在神志清醒的我面前露出的狼狈一面而格外愧疚。这个小小的无心之失,险些毁了我们这个模范家庭的和谐。

        那时的我尚且纯良无害,懂得用不睡觉克制他们的吵闹,可惜他们并不对我这份苦心倍加感激与珍惜。后来大一点上了寄宿学校,我跟着几个公子哥儿混,每半个月回一次家的时候,我开始对红烧醋鱼和白灼生菜上弥漫着的怪味酱油熟视无睹,而针对父母于白米饭堆做的小山包上上演的争地而战,也逐渐学会了充耳不闻。

        然而,我意料之外的清醒毁掉子卿的什么;这才是现在的我最坐如针毡的事情。

        他好像难受到一个很难看到尽头的阶段,这种怪异的痛苦,俨如名家中一个不够成功的过渡句。上句话把他拦截到岸对面,而衔接不通的下句,于无形中延长了忍耐的时限。子卿没挂水的那只手托着腮,手指时而弯弯地蜷进手心,时而有些惆怅地松开来环绕着嘴巴抚摸。他猛地捂住嘴,指甲焦虑地抠着嘴唇的时候,单看眼角红通通的眼睛就令人疑心他几乎要吐出来了。

        他闷声闷气地咳嗽,嘴唇每急速地哆嗦一下,都难过得快要把整张脸埋进手心里。上半张脸好看地低沉着,他从鬓角到眉梢都湿淋淋,唯眼神干燥得要命。他似乎直勾勾盯着输液室大门,也像只陷入了一次无常的呆滞。偶尔医护人员从门前经过,和医疗剧中所宣传的截然相反,他们的步调总慢吞吞的,当然这也并非人家的过错,只是患者心里越急,越要谴责他们充满专业精神的漫不经心的镇静。

        我眯着眼,下意识装着没醒,而沉睡多时已经有些乏累的尾椎骨,也莫名其妙地酸酸胀胀,好像他把带着颤音湿咳的气流绵绵密密吐进我身体里。

        肚脐燥热地绞着一团气流,让我一瞬间比他还要衣不蔽体地狼狈。你知道那种凌晨加完班开始盘算点外卖的心情吗,我能把同一道菜货比三家地浏览上百遍,实在饿得狠了,还会到美食博主如日式餐厅展览柜的视频下搜索其的做法,对流程的剖析比纯粹的进食行为诱人。我对菜品的检阅,正如此时对他佯装睡着的窥视,至于对烹饪步骤的学习……

        我竟十分欣慰于等待着将他刺痛以后我自身的快感。这时子卿一怔,突然说:“你醒了啊。”

        他局促不安地将手挪下,可嘴上自己撕出来的血就掩饰不住了。他尝试用喝水掩盖,也只抿了一小口就不肯继续吞咽。我眼尖地看到他大腿面上有一点儿巴掌大的深色洇痕。

        他面对我视线的入侵,不悦地说:“喝水没端好,洒出来的。”——语调这样冷静可见说的是真话。他的解释实在有些欲盖弥彰,毕竟我知道就算失禁也流不到那个位置。他刚刚的难受劲儿消失不见,只有濡湿的脖颈和不敢张开的手心,证明着我半梦半醒间所感受到的并非假象。他是只拥有高超柔韧技巧的刺猬,只要一到人前,就可以轻而易举把身上那股挠得人心痒难耐的脆弱相儿蜷缩得紧绷绷的。他收拾棉花一样,把虚弱痛苦通通团进肉体的背部一面;面前的刺猬全副武装,尖锐地点出来我的心虚:

        “你看我干什么,看着能把药换完了吗。”说罢他从我不善的神情中觉察到自己有些过分,立刻尽量婉转地说,“我的这瓶吊完了,辛苦帮我叫一下护士行吗,抱歉我刚才按铃一直没人过来,麻烦你了。”

        我草率地点点头。

        我生怕他不好意思对我说洗手间的事儿,等了一会儿见他依旧歪着脸有些不解地等待,只好自己先说:“好好,那你等我先去个厕所就帮你叫护士,很快就回来的。”暗示到这样直白的份儿上,他都没有对其中关键词做出丝毫顺水推舟的表示,我心里蓦然一凉,难不成我的话中暴露了什么让他感到不适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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